祭妹文
清 · 袁枚 · 乾隆三十二年（1767年）
清代散文的巅峰之作，与韩愈《祭十二郎文》并称"古代祭文双璧"
原文
乾隆丁亥冬，葬三妹素文于上元之羊山，而奠以文曰：
呜呼！汝生于浙而葬于斯，离吾乡七百里矣。当时虽觭梦幻想，宁知此为归骨所耶？
汝以一念之贞，遇人仳离，致孤危托落。虽命之所存，天实为之；然而累汝至此者，未尝非予之过也。予幼从先生授经，汝差肩而坐，爱听古人节义事；一旦长成，遽躬蹈之。呜呼！使汝不识诗书，或未必艰贞若是。
予捉蟋蟀，汝奋臂出其间；岁寒虫僵，同临其穴。今予殓汝葬汝，而当日之情形，憬然赴目。予九岁憩书斋，汝梳双髻，披单缣来，温《缁衣》一章。适先生奓户入，闻两童子音琅琅然，不觉莞尔，连呼则则。此七月望日事也。汝在九原，当分明记之。
予弱冠粤行，汝掎裳悲恸。逾三年，予披宫锦还家，汝从东厢扶案出，一家瞠视而笑，不记语从何起，大概说长安登科，函使报信迟早云尔。凡此琐琐，虽为陈迹，然我一日未死，则一日不能忘。旧事填膺，思之凄梗，如影历历，逼取便逝。悔当时不将嫛婗情状，罗缕纪存。然而汝已不在人间，则虽年光倒流，儿时可再，而亦无与为证印者矣。
汝之义绝高氏而归也，堂上阿奶，仗汝扶持；家中文墨，目失汝办治。尝谓女流中最少明经义、谙雅故者；汝嫂非不婉嫕，而于此微缺然。故自汝归后，虽为汝悲，实为予喜。予又长汝四岁，或人间长者先亡，可将身后托汝，而不谓汝之先予以去也。
前年予病，汝终宵刺探，减一分则喜，增一分则忧。后虽小差，犹尚殗殜，无所娱遣，汝来床前，为说稗官野史可喜可愕之事，聊资一欢。呜呼！今而后，吾将再病，教从何处呼汝耶？
汝之疾也，予信医言无害，远吊扬州。汝又虑戚吾心，阻人走报。及至绵惙已极，阿奶问："望兄归否？"强应曰："诺。"已予先一日梦汝来诀，心知不祥，飞舟渡江。果予以未时还家，而汝以辰时气绝。四支犹温，一目未瞑，盖犹忍死待予也。
呜呼痛哉！早知诀汝，则予岂肯远游？即游，亦尚有几许心中言，要汝知闻，共汝筹画也。而今已矣！除吾死外，当无见期。吾又不知何日死，可以见汝；而死后之有知无知，与得见不得见，又卒难明也。然则抱此无涯之憾，天乎，人乎，而竟已乎！
汝之诗，吾已付梓；汝之女，吾已代嫁；汝之生平，吾已作传；惟汝之窀穸，尚未谋耳。先茔在杭，江广河深，势难归葬，故请母命而宁汝于斯，便祭扫也。其旁葬汝女阿印，其下两冢，一为阿爷侍者朱氏，一为阿兄侍者陶氏。
羊山旷渺，南望原隰，西望栖霞，风雨晨昏，羁魂有伴，当不孤寂。所怜者，吾自戊寅年读汝哭侄诗后，至今无男。两女牙牙，生汝死后，才周睟耳。予虽亲在，未敢言老，而齿危发秃，暗里自知，知在人间，尚复几日？阿品远官河南，亦无子女，九族无可继者。汝死我葬，我死谁埋？汝倘有灵，可能告我？
呜呼！身前既不可想，身后又不可知；哭汝既不闻汝言，奠汝又不见汝食。纸灰飞扬，朔风野大，阿兄归矣，犹屡屡回头望汝也。呜呼哀哉！呜呼哀哉！
兄 袁枚 泣奠
乾隆三十二年（1767年）冬
一、血泪之祭：袁枚三妹素文的悲剧人生
"汝以一念之贞，遇人仳离，致孤危托落" —— 一个女性在封建礼教压迫下的命运缩影
三妹素文的悲剧
袁枚的三妹袁机，字素文，是《祭妹文》的主人公。她的人生是封建礼教下女性悲剧的典型。素文自幼聪慧，知书达理，却因"指腹为婚"的旧俗，许配给江苏如皋高氏子。
高氏子品行恶劣，赌博成性，甚至要卖掉素文抵债。素文恪守"从一而终"的礼教观念，忍受虐待，直到高氏子要卖她时，才在父兄干预下离婚归家。归家后，素文"侍母倚兄"，抑郁成疾，终年四十岁。
袁枚在文中痛心疾首："使汝不识诗书，或未必艰贞若是。"这句话既是对妹妹的哀悼，更是对封建礼教"吃人"本质的控诉。
袁枚的自责与反思
在《祭妹文》中，袁枚反复表达自责之情："累汝至此者，未尝非予之过也。"作为兄长，他教妹妹读书明理，却没想到这些知识最终成为束缚妹妹的精神枷锁。
这种自责背后，是袁枚对封建礼教的深刻反思。作为清代"性灵派"文学的代表人物，袁枚主张个性解放，反对程朱理学对人性的束缚。妹妹的悲剧，成为他批判礼教最有力的例证。
时代背景与女性命运
乾隆时期，程朱理学依然是官方意识形态，女性被要求"三从四德"，婚姻不能自主，"从一而终"被视为最高美德。袁枚通过妹妹的悲剧，揭示了这个时代无数女性的共同命运。素文不是个例，而是千千万万被礼教吞噬的女性的缩影。《祭妹文》的价值，不仅在于其文学成就，更在于它的人文关怀和社会批判意义。
二、性灵之文：细节叙事与真情流露
"凡此琐琐，虽为陈迹，然我一日未死，则一日不能忘" —— 袁枚"性灵说"的文学实践
细节的力量
《祭妹文》最动人处在于对生活细节的追忆：兄妹捉蟋蟀、一同葬虫、书斋共读、袁枚中进士归家时妹妹"从东厢扶案出"的场景...这些细节如电影画面，让读者仿佛亲眼目睹了兄妹情深。
情感的节制
袁枚的情感表达既真挚又节制。他没有滥用悲情，而是在细节叙述中自然流露哀思。"纸灰飞扬，朔风野大，阿兄归矣，犹屡屡回头望汝也"——这种克制的描写，反而比痛哭流涕更让人心碎。
对话的运用
文中多处采用与亡妹对话的形式："汝在九原，当分明记之""汝倘有灵，可能告我？"这种直接对话，拉近了生死距离，增强了文章的感染力，体现了袁枚"性灵说"中"真性情"的文学主张。
对韩愈《祭十二郎文》的继承与突破
袁枚的《祭妹文》明显受到韩愈《祭十二郎文》的影响，两者都以真挚情感和散体形式打破了传统祭文的桎梏。但袁枚又有自己的创新：
韩愈《祭十二郎文》
以叔侄亲情为主线
情感激烈，直抒胸臆
偏重心理描写和哲学思考
结构宏大，气势磅礴
袁枚《祭妹文》
以兄妹亲情为主线
情感细腻，含蓄深沉
偏重细节描写和生活场景
结构精巧，以小见大
"性灵说"的文学实践
袁枚是清代"性灵派"诗歌的领袖，主张"诗写性情，唯吾所适"。《祭妹文》正是这一文学主张的完美实践。文章不事雕琢，不堆砌典故，完全以真情实感打动读者。这种"我手写我心"的创作理念，打破了清代桐城派散文的格套，开创了散文创作的新境界。
三、生死之问：中国人的死亡观与亲情伦理
"而死后之有知无知，与得见不得见，又卒难明也" —— 对生死问题的哲学追问
死亡面前的亲情伦理
《祭妹文》中最震撼人心的部分，是袁枚对生死问题的追问。当妹妹"四支犹温，一目未瞑"时，他意识到妹妹"忍死待予"；当安葬妹妹时，他想到的是"汝死我葬，我死谁埋"。
这些追问触及了中国传统生死观的核心：死亡不是终结，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存在；亲情可以超越生死，成为连接阴阳两界的纽带。袁枚对妹妹说"汝倘有灵，可能告我"，正是这种生死观的体现。
临终关怀的文化差异
文中描写了素文临终时的场景：阿奶问"望兄归否"，她"强应曰：诺"。这种对亲人归来的期盼，是中国传统文化中"叶落归根""临终见亲"观念的反映。与西方个体主义的死亡观不同，中国人的死亡往往是家庭事件，需要亲人在场，需要完成伦理责任。
"无涯之憾"：人类共通的哀伤体验
袁枚在文中反复表达"无涯之憾"——遗憾妹妹临终时自己不在场，遗憾没能与妹妹好好告别，遗憾"身后又不可知"。这种遗憾感，是人类面对死亡时的共通体验。
现代心理学将哀伤过程分为否认、愤怒、讨价还价、抑郁、接受五个阶段。袁枚在《祭妹文》中展现的，正是从否认（"宁知此为归骨所耶"）到愤怒（"天乎，人乎，而竟已乎"）再到初步接受（"纸灰飞扬，朔风野大"）的心理过程。这种对哀伤心理的真实记录，使得《祭妹文》具有超越时代的心理学价值。
袁枚的死亡哲学
作为清代重要的思想家，袁枚对死亡有着独特的理解。他既不像佛教徒那样追求来世，也不像道教徒那样追求长生，而是坦然接受死亡的必然性，同时强调现世亲情的珍贵。"吾又不知何日死，可以见汝"——这种对死后能否相见的迷茫，正体现了袁枚务实、理性的生死观。他关注的不是虚无缥缈的来世，而是现世的情感连接和伦理责任。
四、文学史地位：清代散文的巅峰之作
与韩愈《祭十二郎文》并称"古代祭文双璧"的文学经典
袁枚《祭妹文》，韩愈《祭十二郎文》，皆古今有数文字。
—— 林纾《韩柳文研究法》
凡叙哀之文，皆以《祭妹文》为第一。
—— 王文濡《清文评注读本》
子才（袁枚）《祭妹文》，琐琐道来，字字血泪。
—— 陈衍《石遗室诗话》
《祭妹文》的文学史意义
对桐城派的反拨
清代桐城派散文讲究"义法"，注重形式规范，往往流于刻板。袁枚的《祭妹文》以真情实感打破形式束缚，是对桐城派文风的有力反拨。
"性灵说"的散文实践
袁枚的文学理论"性灵说"主要针对诗歌，而《祭妹文》证明这一理论同样适用于散文创作，为清代散文开辟了新路径。
女性题材的突破
在古代文学中，以女性为主角且如此深情描写的散文极为罕见。《祭妹文》不仅是一篇哀祭文，更是对女性命运的关注和记录。
现代价值与启示
今天重读《祭妹文》，我们依然会被其深深打动。在快节奏的现代社会中，亲情往往被忽视，死亡成为禁忌话题。袁枚对兄妹深情的追忆，对生死问题的直面，提醒我们珍惜眼前人，思考生命的意义。
更重要的是，《祭妹文》展现了一种健康的哀伤表达方式。袁枚没有压抑自己的情感，也没有沉溺于悲痛，而是在回忆中寻找安慰，在写作中完成疗愈。这种面对失去的态度，对现代人的心理健康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。
五、作者袁枚：清代性灵派文学领袖
"诗写性情，唯吾所适" —— 袁枚的文学主张与人生哲学
袁枚生平（1716-1797）
袁枚，字子才，号简斋，晚年自号仓山居士、随园老人，浙江钱塘（今杭州）人。清代著名诗人、散文家、文学批评家，与赵翼、蒋士铨合称"乾隆三大家"。
乾隆四年（1739年）进士，授翰林院庶吉士。曾任溧水、江宁等县知县，有政声。三十三岁辞官，寓居江宁（今南京），筑园林于小仓山，名"随园"，在此度过了近半个世纪的闲适生活，吟咏著述，广交文士。
袁枚享年八十二岁，著有《小仓山房诗文集》《随园诗话》《子不语》等，门生众多，影响深远。
主要文学成就
性灵派领袖：提出"性灵说"，主张诗歌抒写个人性情
散文大家：《祭妹文》《黄生借书说》等皆为传世名篇
文学批评家：《随园诗话》是清代最重要的诗话之一
小说家：《子不语》是清代重要的志怪小说集
美食家：《随园食单》是中国古代重要的饮食文化著作
袁枚的文学主张：性灵说
袁枚是清代"性灵派"诗歌的领袖，他的文学主张主要体现在《随园诗话》中。所谓"性灵"，即诗人的真性情、真感受。袁枚反对拟古主义和形式主义，主张"诗写性情，唯吾所适"，强调诗歌要表现诗人的个性，要有新鲜活泼的意境。
这一主张也体现在他的散文创作中。《祭妹文》不事雕琢，完全以真情实感打动读者，正是"性灵说"的完美实践。袁枚的文学革新，打破了清代前期诗坛的沉闷局面，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。
《祭妹文》的创作背景
乾隆三十二年（1767年）冬，袁枚安葬三妹袁机（素文）于上元县羊山。袁机因不幸婚姻抑郁而终，时年四十岁。袁枚与三妹感情深厚，对她的悲剧命运深感痛心。在安葬妹妹后，他写下了这篇流传千古的《祭妹文》。
此时的袁枚五十一岁，早已辞官隐居随园。历经人生起伏的他，对亲情、生死有了更深刻的理解。《祭妹文》不仅是对妹妹的悼念，也是袁枚中年时期人生思考的集中体现，是他散文创作的最高成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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